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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48章 同門(8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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◎張星官◎

“什麽?!”

又是一派驚呼。

“雲道友, 請把話說完罷!”胡大小姐懇求道,“但凡有一絲讓阿韶好起來的希望,哪怕是把我的心眼剖了給阿韶, 我也做得出來!”

“倒不至於這樣嚴重……而且,這並不是想就能做到的事。心眼不是心臟, 是剖不出來的。”雲乘月無奈了,卻也被胡大小姐的決心打動。

“唯一能替代心眼的,只有書文。而且不是隨便一個書文,只能是最純粹的、沒有任何虛假欺騙, 完完全全只反映修士本人所思所想的書文, 才能替代心眼。”她指了指丁舒錦的書文,又指了指賴疙瘩, “比如這兩位的書文,都屬於此類。”

“原來是這樣……難怪阿韶這麽喜歡他們的書文。”胡大小姐喃喃著,抱緊了孩子, 落淚道, “原來不是阿娘一個人在努力,原來我的阿韶也一直在努力,阿韶真是個好孩子,好孩子……”

打斷這樣的含淚之語,似乎不太好。

雲乘月等了一會兒,才輕咳一聲:“不過,也正因為這類書文完全反映了修士的真實內心,所以, 選擇什麽樣的書文, 也會影響到小少爺。比如這位賴道友的‘混’字, 浮誇之氣很重, 大約是‘混不吝’之類的意思。”

“由於小少爺一直依賴‘混’字,也不免受到感染,才會時不時大發脾氣、狂亂尖叫。”

胡大小姐一怔又一肅。她神色沈下,顯然在思索什麽。

相應地,賴疙瘩大驚失色,當即跳腳,震怒道:“雲大貓!我跟你無冤無仇,你為什麽陷害我!”

又轉去哀哀求道:“大小姐,她是騙人的!小少爺必定就是喜歡小人的書文!那雲大貓別有目的,別有居心,還有那丁舒錦,小姑娘家家怎麽可能有書文!她們肯定是騙子,是要來害小少爺的!”

可胡大小姐已經有了決斷。這決定並不難做。賴疙瘩在胡府這幾年,雖然能安慰小少爺,可也僅此而已;如今的雲大貓,卻能條分縷析,說得頭頭是道,而她帶來的小姑娘,胡大小姐一眼就能看出,那是個聰明靈秀、淳樸善良的孩子,那枚“篤”字也很單純踏實。這是個適合讀書的苗子。

孰高孰低,孰輕孰重,一目了然。

不過,賴疙瘩到底對小少爺有恩。胡大小姐敷衍了他幾句,就道:“賴先生辛苦,今後我們阿韶便不麻煩先生了。阿葵,帶賴先生下去,取百兩銀為先生踐行。”

“大小姐,大小姐……!”

吳管家帶著幾個仆人,彬彬有禮地“請”這大吼大叫的賴先生下去了。

胡大小姐又轉過頭,對雲乘月行了個禮。

“雲道友,不,雲前輩,之前是我有眼無珠,看低了前輩的本事。雲前輩若能成為阿韶的西席先生……”

“我當不了。”雲乘月搖頭,“大小姐也看到了,是舒錦的書文讓小少爺依賴。她是個純粹而誠實的孩子,我尚還達不到那樣的境界。”

“這……”

“讓舒錦教小少爺吧。這枚‘篤’字尤其適合為學。小少爺只是沒了心眼,可三魂六魄都在,只要慢慢學,總能觀想出屬於自己的書文。到那一天,小少爺就無需依靠任何人,而擁有了完全屬於自己的心眼。”

雲乘月微微一笑:“我不敢斷言,可有很大可能,等到那時候,小少爺就完全康覆了。”

“完全,完全康覆的意思是……”胡大小姐聲音都在抖。

“就是說,和正常人無異。他可以讀書寫字,可以修煉,若是有機遇,說不定也能當一名厲害的修士。”

胡大小姐淚如雨下。

“夠了,這就夠了,完全夠了……如果真有那一天,我死也瞑目了……”

胡大小姐擦著淚,深吸一口氣,轉向丁舒錦,鄭重一禮:“丁姑娘,我知道此前我們有些梁子。賴疙瘩仗著胡府權勢,欺壓你們母女,我雖然知道,卻為了孩子而不忍心阻止。我向你賠禮道歉,若你心中還記恨,我願意答應你一切要求,只求你陪伴阿韶左右,做他的老師。”

丁舒錦呆呆地站著。

她雖然不是沒有心理準備,可眼看著那高高在上的胡大小姐,鄭重其事朝自己行禮,她還是差點嚇呆了。

她一呆,就無力支撐“篤”字;那被小少爺捧在手心的書文,倏然散去了。

男孩一驚,擡起頭來。可他並沒有尖叫,只是左右張望,最後遲疑地望向丁舒錦。他走前幾步,輕輕牽起了丁舒錦的衣角,擡頭看著她。

“丁姑娘……”

胡大小姐忐忑不安,還以為是丁舒錦不情願。

但下一刻,就見丁舒錦點了點頭。

“我願意當小少爺的老師。不過,我希望每隔一段時間就回家看看母親。還有,賴文珺不能再來打擾我們了。”

她是個聰明的孩子。她心裏不是沒有疙瘩,可她也知道,現在摒棄前嫌才是最好的選擇。況且她也覺得小少爺可憐,小孩子畢竟是無辜的。這男孩只比她小一歲,卻瘦弱矮小,可憐巴巴的。

阿娘,丁舒錦心想,我靠本事掙來我們的人生了。

她望向雲乘月,後者對她含笑點頭。

丁舒錦也對她露出笑容。

她一定會好好努力,不辜負雲前輩的期望!

……

雲乘月離開了胡府,帶著丁舒錦一起。

雖然胡大小姐恨不得馬上讓丁舒錦留下,可也知道不能急。不說丁舒錦還要回去告訴母親,就是胡韶的拜師禮,也須擇一個好日子鄭重地辦了,方能顯出胡府的敬重。

胡大小姐便忙碌起來,但這是一種喜悅的忙碌。無論現狀如何,人只要看見了希望,就會振作。

到晚飯時,其他家人也感覺到了她的喜悅。胡家是個感情和睦的大家庭,也不怎麽講究北方那套“食不言寢不語”,因此,胡大小姐也很願意在飯桌上和家人分享她的喜悅。

“……所以,等拜師之後,我們阿韶就能正式跟著丁老師學習了。”

胡大小姐的熱情友善讓全家人都吃了一驚。自從阿韶得病,他們再也沒見過大小姐這樣的笑容。

連常年不在家的胡二少爺都察覺出了這種反常。他一直悶頭吃飯,聽到這裏,才擡起頭。

“那個說法聽上去很耳熟。最純粹的書文是修士的心眼……這好像是我們書院的‘修為縫隙論’啊。”

胡二少爺豪放地抹抹嘴,假裝沒看見父母的瞪視。他吃個飯怎麽啦?每年回家就在家裏的鋪子幹活兒,沒日沒夜地做東西,他這樣的大孝子還不能開開心心吃個飯嗎?

胡大小姐點點頭:“二弟也聽出來了?我也是覺得,那位雲前輩的說法和你口中那一套套的理論很相似。”

胡祥咂咂嘴。他心想,何止是理論相似呢!那人也姓雲……會是巧合嗎?他想起在書院時聽到的一些消息,想起師長們對那位雲師妹的暗中相助,心中便有了七八分傾向。

但他不打算說出來。這事必須是個秘密。他不想給書院帶來麻煩。他還想繼續跟著老師學天工,跟著魯潤師兄忙活呢。

這位胡二少爺便哈哈一笑,打了個哈哈:“只能說,英雄所見略同!”

胡大小姐原本也有些猜測,但見二弟否認,她也就作罷。她是個老於世故的聰明人,很懂不要刨根究底的道理。只要阿韶平安健康,她還有什麽求的?

其他家人一無所知,只好奇道:“阿祥,修為縫隙論是什麽?”

“那是我們書院‘知行合一’理論的一部分。”胡祥解釋道,“我們王夫子認為,修士修道,不僅是追尋天地萬物之理,也是在追求自身的‘知行合一’。但事實上,絕大多數人都做不到這一點,只能盡量去靠近這個標準。這種事實和理論的差距,就叫‘修為縫隙’。”

“嗯……那這‘修為縫隙’會有什麽影響?”

“這個我不太清楚,可能就是基礎不穩吧?”胡祥撓了撓頭,也不大明白,“我的理論學得不是很好,只知道,同境界的修士之所以會有實力高低,就是因為他們的‘修為縫隙’大小不同。縫隙越小,就越厲害。如果縫隙太大,就會形成瓶頸,限制修士的實力提升。”

道法都是玄之又玄的東西,眾人也聽得似懂非懂。

胡大小姐問:“可這好像和阿韶沒什麽關系。”

“有關系啊。”胡祥說,“大姐,你還沒聽明白?按照雲……呃,雲道友的說法,阿韶只能一點點琢磨出屬於自己的書文,再把那書文當成自己的心眼,這說明什麽?”

胡大小姐楞道:“說明什麽?”

胡祥急了:“說明阿韶只要能觀想出書文,就會是個幾乎沒有修為縫隙的修士!雖然現在艱難了點,可一旦成功,我這侄兒就前途無量!”

“噢!”

這句話大家都聽懂了,紛紛發出驚嘆。

胡大小姐更是喜上眉梢,想了想,卻又連連搖頭:“我不求那麽多,只要阿韶能當個健康快樂的平凡人,我就知足了。”

“不錯,以後的事以後再說。”

胡祥也很幹脆,放下筷子又站起身,宣布道:“我出去散步消消食。阿爹阿娘,大姐,二哥,三妹,四妹,五弟,還有各位侄兒侄女,我打算後天就回書院,先跟你們說一聲。”

大家驚訝道:“這次這麽快就回去?”

“讓我做的東西我可都做完了。”胡祥瞪了他們一眼,面上卻還帶笑,“我回去有點事,順利的話,明年能給家裏做些厲害的大物件!”

“噢,噢,那可是重要的事!去吧去吧。”

熱鬧的大家庭便紛紛和他作別。

胡祥一邊走,一邊在心裏“嘿嘿嘿”:好耶,他要為雲師妹保守秘密,再趕回去找老師邀功,這樣一定能得到老師賞識,說不定可以再多學一門手藝,嘿嘿嘿!

至於那些跟他一起來的同窗?自然被胡二少爺忘

在了腦後。他自己有事的時候,才不管那麽多呢。這位畢竟也是百年世家的二少爺,一直備受寵愛,修行後又順風順水,無論天性多麽可愛,性格裏也有我行我素的一面。

而書院其餘人等,雖然寄住胡府,卻向來自己單獨吃飯。其中莊家的叔侄來自京城,覺得獨門獨院吃飯才清凈,也才符合世家的品味(他們頗有些看不上胡府的熱鬧)。

他們也多多少少聽說了今天胡府發生的事。

可莊清曦不以為意,因為她篤信,連自己請托的大修士都無能為力,羅城還有誰能幫助胡小少爺?胡大小姐必定被騙了。可她才懶得管。莊家和胡家有什麽交情呢?她願意住胡府,已經是給胡府面子了。

莊不度則依舊沈湎於回憶,拿著桃花枝樂此不疲,也無暇他顧。

再說其他幾人。諸葛聰不在府裏。最近他天天往外跑,調查一些只有他自己知道的事,現在不知去了哪裏。

只有陸瑩和阿蘇一起吃飯,還帶上個拂曉。這兩名女修處得還不錯,彼此客客氣氣,雖不交心,但也能說說話、解解悶。

她們今天的飯,吃得尤其慢。

“陸道友,你聽說今天的事了嗎?”

“你是說胡家小少爺的事?”

“我是說,那位剛才觀想出書文的丁舒錦,還有那位雲……”

陸瑩等了很久,才在一片沈默中放下筷子:“阿蘇道友,你到底想說什麽?”

阿蘇垂眼看著桌面。她向來英氣勃勃的眉眼,此時耷拉著,仿佛一只迷茫不安的小動物。

“我,我不知道……如果,我想,假如那位雲道友,就是,就是……我之前不該那樣和她說話。還有,就是……”

她說不出來。半晌,她悶悶道:“我不知道自己該怎麽做。我是不是還是假裝什麽都不知道更好?”

陸瑩說:“你不用假裝,你本來就什麽都不知道。”

阿蘇:……

這位陸道友說話都這麽紮心的嗎……

見她吃癟,陸瑩反而痛快了點。她就是這樣的性格,如果看誰不順眼,就必定要還對方一點不痛快,她自己才能痛快。

“好啦,阿蘇道友,你別這麽唯唯諾諾的,我又不是你家小姐,也不是什麽世家的小姐公子,需要被你當主人看。”

陸瑩說得很直接:“你也別想太多,我們該做什麽就做什麽,靜觀其變就好。”

“哦……”

阿蘇聽別人的話是聽慣了的,下意識就點了頭,甚至覺得有點安心。她心想,雖然陸道友一直不怎麽喜歡她,她卻挺喜歡陸道友,因為陸道友總是這麽幹脆利落,總是有很多自己的主意,做決定時從不猶豫。陸道友是和她完全不同的人。

她小心地給陸道友夾了一筷子爆炒蟶子。她記得她喜歡這個。

啊,陸道友吃了。阿蘇心裏冒出了喜悅的小氣泡。

陸瑩猶疑道:“你那麽看著我幹什麽?”

阿蘇連忙搖頭:“沒什麽,沒什麽。”

“你能不能別這麽唯唯諾諾……唉算了,我不說了。”

拂曉在一旁喝湯,安詳地搖著尾巴。它在心中快樂地“咩咩”。如果翻譯成人類的語言,大概就是:只有我一直知道,可是我不說,嘿嘿。

……

夜裏起了雷,很快落了雨。

胡家的人們歡聲笑語時,沒有一個人想起,在“阿韶的丁老師”之前,府裏還曾有一個賴文珺。他們甚至不記得他的名字,倒是隱約記得他有個“賴疙瘩”的諢名。

丁家母女倒是很記得這個仇人,可現在她們也沈浸在揚眉吐氣的喜悅中,無瑕去想賴疙瘩的去向。

雲乘月白天看了丁舒錦的書文,有所觸動,夜裏調息打坐,試圖將那一絲觸動鞏固下來,更是不去在意那卑鄙之人。

在所有的不在意裏,雨水開始洗涮這座城市。陰郁的夜晚,人們都比平時睡得更早,連身披雨衣出來巡邏的官兵們都偷懶不想多走,只敷衍地在街口來回幾步。

看守城門的人也心不在焉。

沒人註意到,一個沈默的影子悄悄溜了出城。他一路往西,來到了郊外的羅城星祠。

羅城星祠很小,靜靜地立在雨中。好在裏面燈光尚在。

“張大人,張大人!”

賴疙瘩急急地拍著門。

他等了很久,才等來門開。張星官出現在他面前,撐著一把傘,面無表情。他衣著整齊,頭發也梳得一絲不茍,不像急著起床來開門的,那是為什麽花了這麽久才來?賴疙瘩心裏閃過這個疑問,但他沒問,因為他早就習慣了被這些大人物怠慢。

“張大人,您可要幫幫我啊!”

賴疙瘩“噗通”跪倒在地,牽著張星官的衣擺,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講完了今天發生的事。他自幼討生活,早就習慣無數次把臉皮揉碎在膝蓋下。

張星官俯視著他:“我為什麽要幫你?”

賴疙瘩早有準備,哭得更加可憐:“大人,大人!那兩個女修打了我的臉不重要,可我的書文是您教導的,那個雲大貓滿嘴胡言,實在是看不起您的教誨啊!”

賴疙瘩的書文本事,竟然是張星官教的。如果羅城的縣令顧大人知道這一點,一定大為詫異,因為從沒有人聽說過,張星官也從沒對賴疙瘩表示過青睞。顯然,這位星官並不希望別人知道他和賴疙瘩的聯系。

“看不起我的教誨?”張星官搖了搖頭,不以為然,“你自己本事不濟,怪不得別人。”

賴疙瘩哭喪著臉:“是,是小人沒本事,丟了大人的臉!可大人,那丁舒錦明明是個黃口小兒,怎麽就突然有了那樣厲害的書文,還有那雲大貓,也是來歷詭異!大人再教教小人,小人一定為您掙回臉面!”

“嗯,聽你的描述,那枚‘篤’字確實不同尋常,那雲大貓可能真有些來歷……”

張星官那木然的面容,忽然露出一絲微笑。他伸出手,輕輕撫上賴疙瘩的頭頂。

“我正好需要一樣趁手的……人。”他語氣輕柔,“賴文珺,你是否願意替我去辦一件事?”

賴疙瘩大喜過望:“願意,小人願意!”能被利用是最讓他安心的,這證明他還有機會。

張星官更加微笑起來。他攤開手,露出掌心一樣東西。那東西薄薄的,邊緣鋒利,一半像是石頭,另一半卻是微紅的反光材質。

賴疙瘩分辨了半天,才認出那或許是一枚鱗片。可鱗片怎麽這樣古怪?什麽生物才會有這種鱗片啊?

“吃了它。”

張星官的語氣不容置疑。

賴疙瘩楞了一下。他盯著那鱗片,本能地感覺到了一種反感。

可他咬了一下牙,什麽都沒說,伸手接過鱗片,一下拋進了嘴裏。

當即,他身體一震,表情變得僵硬,眼神也開始發直。他晃了晃,頭頂有一縷白色煙霧升起。

張星官眉頭一皺,伸手就把那“煙霧”拍了回去:“真是不中用,現在可不能讓你魂魄飛出。”

賴疙瘩木然地望著他,又木然地站起來,木然地轉過身。

“去吧。”

賴疙瘩僵硬地朝來時路走去。他越走,僵硬就越少;不久後,他完全又是一個正常人的姿態行走。他走得極快,最後根本是一道殘影。

夜雨之中,張星官撐著傘,久久凝望著那鬼魅般的殘影。

“神鬼之力,果真讓人驚怖啊……”

他的聲音淹沒在雨中。

風雨搖動,將星祠的木門推得“吱呀”直響。當又一陣驚雷閃過,星祠中燈火忽然熄滅,院門處也空無一人。

唯有那扇木門還在來回擺動,像一顆癲狂的頭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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